厚重的木门外竖立着一个铁牌,被人用红油漆写上了“手术中”三个字样。这是一间由政府大楼会议室改造而成的临时手术室,三米宽的玻璃窗从里拉上厚厚的蓝色窗帘,隔绝了一切向里张望的视线。
室外走廊的日光灯只亮了最靠近手术室的一盏,瓦数很低,几米之外便漆黑一片,只有几道房门最下面的缝隙透出几缕暗淡的灯光。
政府大楼的五层是基地中唯一的医疗场所,办公间被改造成了病房,两张红木办公桌拼接起来铺上床单被子就成了病床,但这样的医疗条件在末世中已算上乘,意味着住在其中的人需要支付高昂的医疗费用。
季松玥从其中一间“病房”出来,放轻动作关上门,往手术室走去。
整栋政府大楼是回字形构造,二层以上都是中空结构,从走廊上能俯瞰见一楼大厅中央的展览台。但为了尽可能制造一个稳定无菌的环境,五楼中央上下都用铁片封死,铁片边缘钉在走廊栏杆顶端的木质扶手上,没有经过打磨,有些地方非常尖锐。
季松玥尽量贴着另一边的墙走,以防自己在黑暗中被这些铁片刮伤,毕竟在现有的医疗条件下患上破伤风可不是一件好事。
她走到手术室门口,对等待了几小时的人轻声说道:“队长,你去休息一下吧,这里我来守,手术一结束我就叫你。”
霍常湗摇了摇头,声音由于久未喝水有些干哑:“关关怎么样?”
“人还没醒,伤口有点发炎,不严重,但之后几天还要多加观察。”季松玥看了眼手术中的牌子,“白涂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今天之前,她从来没见过那般慌张的霍常湗,抱着浑身是血的白涂,表情看起来镇定,双手却颤抖得不成样子。
霍常湗沉默一瞬,然后道:“我也不知道。”
他赶到的时候,只有车祸般惨烈的现场和五具形状各异的尸体,路面上有很多沾着血痕的拖拽痕迹,白涂倒在满地狼藉中,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是淤青、擦伤、污血。
霍常湗完全记不起当时看到那一幕的心情,他只记得自己机械地抱着白涂,大脑一片空白,语不成句,词不达意,连嘴里在说什么都不知道。如今回忆起来的唯一感受便是害怕——他害怕失去白涂,并为此感到莫大的痛苦。
他同样害怕失去关建睿,也会因此而悲痛、惋惜、愤恨、自责,可这和他预感自己即将失去白涂的感受完全不一样,后者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痛苦,几乎能轻而易举击垮他。
死亡在如今的世界是极其常见的事,霍常湗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认识不到半个月的人产生如此深切的感情。他的确因白涂对他的感情和优待有所触动,这点触动可能还是男人骨子里的劣根性在作祟,按照常理,这并不足以让他如此抗拒和恐惧白涂的死亡,甚至于仅仅是一个可能就令他痛不欲生。
直到现在,霍常湗的大脑还是一片混乱。
他无法回答季松玥任何涉及白涂的问题,也不愿在白涂醒来后让他回忆那个过程,所以只是沉默片刻后说道:“项予伯呢?”
“他和四眼一块在照料关关。”季松玥答道。霍常湗捏了捏眉心,“麻烦你帮我叫他过来,我有事情交待他。”
季松玥看了看他,似乎很担忧他的状态,但到底什么都没说,转身去叫项予伯了。
项予伯来得很快,霍常湗将樊星禄临时制作的定位仪交给他,“我走不开,四眼和松玥都不是攻击系异能,宋澜心性不定,所以这件事我只能拜托你。”
“霍队你说。”
“你现在去一趟最终定位的位置把遗漏的物资带回来,那条路偏僻,这个时间段应该不会有人经过,物资大概率还在。”霍常湗顿了顿,低声说道,“现场其他没用的东西也收拾掉,其他人如果问起,不用多说。注意安全,万事小心。”
项予伯明白他的意思,行了个军礼,“霍队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他转过身,目光却霎时变得有些忧虑。
一支队伍里的隔阂和秘密越来越多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他微叹一声,不管怎么样,他信得过霍常湗。
脚步声在空旷幽暗的走廊上逐渐远去,霍常湗靠回墙上,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枚紫红晶核,手指习惯性摩挲了几下。他还记得白涂送他这枚晶核时欢欣雀跃的神情,亮晶晶的黑眸里写满期待与忐忑,好似生怕他不喜欢。
这枚晶核并不是保护费或酬劳,仅仅是一份心意。
霍常湗看着这枚晶核,须臾手指微动释放出一丝雷电,在晶核顶端钻出小孔,然后从身上的黑T恤抽出几缕丝线搓成绳穿过小孔,两端打结挂到了脖子上。
做完这一切后,手术室的门如同有感应般从里打开,霍常湗立即起身上前一步,等医生一出来便问:“医生,他怎么样?”
“左下肋骨断了两根,脾脏和肝脏表层破裂,轻微胃出血,右手掌心和手腕两处洞穿伤严重,好在没有伤及筋骨。”铁牌被掉了个方向,写有“空闲中”三字的另一面朝外,医生一面摘手套一面快速说道,“没有生命危险,接下来三天注意观察,每天只会有一个医生值班,如果病人发烧或者有其他突发情况就去501找他。”
白涂躺在病床上被推出来,只一张脸露在外面,脏污已经处理过,脸颊消了些肿,两边的掌印却愈发明显刺眼。他被推到临近的病房里,霍常湗亦步亦趋地跟着,仔细听医生的叮嘱。
“我们这边消炎药有限,所以你要格外注意你朋友的身体状况。没有营养剂,饮食你们自己想办法,最好清淡、营养健全。你们是任先生的客人,费用可以宽限几天,等你朋友醒来再谈也不迟。”
任先生就是这个基地的负责人,霍常湗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道了声谢。几名医生接连救治了两名重伤患者,这会儿也面有疲色,安置好病人就离开了。
霍常湗拖了个凳子坐到床边,注视着白涂的脸,开始后悔当初带他离开小镇。他自以为能保护好白涂,可是白涂生病、受伤都是因为他的疏忽。
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人类生病、受伤比死亡更加常见,也比后者的发生更为幸运。刚找到白涂的时候,霍常湗以为自己只是无法接受白涂的死亡,在方才短暂的几分钟内,他为自己那种没来由的害怕找到了一个理由。
死亡虽然常见,却依旧令人难以接受。何况白涂只是一个单纯善良又脆弱的普通人,这样的一个好人不应该轻易死去,死在在极端环境中逐渐丧失是非观的异能者手里。这意味着末世不仅造就了险恶的生境,还在原本平等的生命间催发了一种残酷的不公平。不受道德与法律制约,生命的死或活只在个体一念之间。
人类辛苦建设起来的秩序在一夕之间崩塌,这对一直尊崇秩序、服从秩序的军人而言当然无法接受。
但现在白涂已经脱离危险,仅仅只是不省人事地躺在这里,霍常湗依旧觉得心空了一块。这么多天以来,他从未像现在这一刻热切地希望白涂对他笑,说些令他招架不住的话,做些在他看来过分亲近的小动作,即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安安静静地注视着他也好。
霍常湗思绪纷乱,陡然意识到自己同样无法接受白涂受伤或生病。他怔怔地望着白涂,想自己收了昂贵的保护费,却半点没尽到职责。
这个任务才刚刚开始,就已经非常失败。
深夜的基地寂静无声,病房中尤甚,药液滴入莫菲氏管成了病房中唯一的动静。医生配备的输液药水只有一瓶,用于防止创口发炎,输液瓶见底后,霍常湗按住白涂手背上的棉球,将针拔了出来,忽然感觉到白涂的手指动了一下。
霍常湗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还怔怔地按着棉球,直到白涂的手指再次微动了一下,才如梦初醒地探身过去。
白涂半睁开眼,望着霍常湗的眼神很涣散。霍常湗怔了几秒,才紧张地问:“我弄疼你了吗。”
白涂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霍常湗倾耳过去,才听见他极慢地说:“不疼、没事……”
霍常湗顿时说不出话来,又听白涂说道:“……是、宋澜……”
霍常湗怔住,半响偏头,白涂双眼紧闭,说完这两句后就再度昏迷过去。
霍常湗缓缓直起身,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樊星禄敲门进来,看见这样的他愣了一下,“队长。”
“嗯。”
樊星禄一手拎着暖壶,一手端着塑料脸盆,用手肘关上病房门。
塑料脸盆里放了牙刷牙膏、肥皂、不锈钢杯、毛巾、棉签、纸巾等零碎的东西。他们的物资丢了,项予伯还没回来,这些东西全是任先生提供的。任先生全名任岩,在这个基地中威望颇高,有他打过招呼,关建睿和白涂才能即时得到救助。樊星禄对他的雪中送炭心存感激,却有所忧虑。
末世里的帮助鲜少无偿,任岩将基地中珍稀的医疗资源用在他们这群陌生的外来人身上,动用自己的权利给他们行便利,为的不可能只是他们能带来的那点外部消息。
任岩一定别有所图,但这不是目前最要紧的。
樊星禄将手里的东西放到空闲的办公桌上,犹豫了一下后道:“队长,你觉不觉得这件事有点奇怪?”
见霍常湗看过来,樊星禄继续说道:“D市到这里的路并不是唯一的,那伙人能找到我们,极有可能是因为一直跟着我们。可我们明明已经甩掉了他们,他们是怎么跟上来的?而且从他们第一次在D市抢劫未果到现在已经过了两天,他们跟了两天,我们居然没一个人察觉,除非他们是远远缀在后面,但这样更说不通,沿途路况复杂,那五个人都是攻击系,没有追踪之类的异能,是怎么做到不跟丢的?”
霍常湗没有说话,目光落在白涂苍白干裂的嘴唇上,眉目罕见有点阴沉。
樊星禄以为他在忧心白涂的状况,没空思考自己的话,也心知自己提的不是时候,便道:“他还好吗?”
他还没来得及重新配眼镜,因此看几米外的东西都是模糊的,问完这话走近了几步才看清白涂青肿的脸颊,顿时失语。
那晚发生的事对他造成的冲击太大,以至于在他心目中白涂一直是个强大且具有欺骗性外表的普通人,所以即便听到白涂被抓走,他也没有过多担忧。
白涂连上百个丧尸都能抓到,还对付不了五个异能者吗。
他可清楚记得自己的精神控制对白涂毫无作用。
因此白涂现在这样惨兮兮地躺在这里,他是完全没想到的。
霍常湗没有答话,明显情绪不对。虽然只有两个人,但这间病房里的氛围比关建睿那里更为沉重压抑,樊星禄一时说不出什么劝慰的话,干巴巴地站了一会儿,正准备离开,忽听霍常湗说道:“你在这,我去看关关,”
樊星禄一愣:“噢,好。”
霍常湗掀开棉团看了眼,等了几秒见针眼不再冒血后才扔掉棉团起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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